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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黄金货币帝国”系列

第一部分：根基何来？

第二部分：遍布欧亚

第三部分：掌控全球

第四部分：金本位帝国的裂隙

本文为“黄金货币帝国”系列 第 五 部分

格物者说：一战的炮火袭来之后，国际金本位随即进入休克状态。在战后重建国际货币体系与秩序的过程中，人类进行了一次创新性的货币实验：金块-金汇兑本位制。

炮火下的“休克”

一战的四年战火，将耗费一个半世纪建立起来的欧洲工业文明烧得满目疮痍。

1914年8月，一战爆发，各参战国政府大量印钞，以维持战争经费，纸币超发，通胀快速上升，各参战国政府都无法遵守兑换承诺，参战不久后就宣布禁止纸币与黄金兑换，同时禁止黄金外运，以保护本国的黄金储备。国际金本位随之进入“休克”状态。

货币严重超发，引发欧洲各国的币值大幅缩水。一战于1918年11月结束，到1920年2月时，英镑较战前黄金平价贬值35%，法国法郎贬了64%，比利时法郎贬值62%，意大利里拉贬值71%，德国马克贬了96%。

金本位休克后，欧洲各国的纸币之间汇率也从固定汇率制变成了完全浮动汇率制，在战时和战后，各国货币之间的汇率也随之大幅波动，国际货币秩序陷入混乱。

一战后的欧洲各国的经济恢复也很不顺利，各国都有差异，在就业、物价、汇率波动、财政赤字等问题上，各国遭遇不同程度的问题。其中最严重的是德国，从战后到1923年，经历了史上最严重的通胀（德国是战败国，需赔付巨额战争赔款，而大量滥发纸币），马克急剧贬值。

▼图：一战后，德国马克纸币严重贬值，形同废纸，图中一位家庭妇女用马克纸币当废纸烧火做饭。图片来源于网络。

一战期间及战后，欧洲国家的黄金储备持续流向了美国，一方面通过贸易方式流入美国（远离战火的美国在一战期间大发战争财），另一方面出于避险而流入美国。美国掌握了对黄金价格的决定权，美元汇率在战争期间保持着相对稳定。美元由此也成为了国际货币体系中仅次于英镑的关键货币，战后许多国家将纸币转向盯住美元，而不是英镑。

经济形势的不稳定，让当时的欧洲各国政府清醒地认识到，恢复金本位至关重要。一战争结束后，战后的和平安排和重建工作立即被提上议程，各国政府也很快转向着手解决混乱的国际货币秩序问题。

复活之路

一战后仍是全球老大的英国出来主持了货币秩序重建的大局。而当时唯一在经济上可与英国匹敌的美国，金融体系混乱，且军事实力较差、孤立主义观念盛行，没有实力、也没有心思插手国际金融事务。

当时英国政府和英格兰银行急切想“复活”金本位，一方面是出于对战前“黄金时代”的怀念，当时欧洲各国政府（美国也是）主流观念都认为 “是一战破坏了金本位，战争结束后，只要重新回到金本位，就可恢复一个稳定美好的货币秩序”，人们对金本位产生了一种无形的信仰感；另一方面，是英国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，要想继续维持其在全球金融和货币体系的主导地位，就必须尽快恢复金本位，维持“英镑等同黄金”的信誉。

早在1918年1月（一战结束前）时，英国的坎利夫委员会（The Cunliffe Committee，该委员会已当时的英格兰银行总裁Cunliffe的名字命名）就提交了一份关于战后货币重建的报告。报告中明确指出要“复活”金本位，“战后迫切的形势，使得恢复有效的金本位制已经是在必然，不应有所迟疑“。

对英国而言，恢复纸币英镑与黄金的自由兑换是没问题的，但问题是，是否要恢复到战前的兑换水平（1盎司黄金=3英镑17先令10.7便士），因为英国在战争期间，纸币超发，已经严重脱离了其黄金储备约束。其他欧洲国家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，因而在恢复金本位上犹豫不决。

“是否要恢复到战前的兑换水平？”这个问题在当时英国国内引发极大争议。

如果恢复到战前兑换水平，可以维持英镑的信誉，英镑还是世界货币，英格兰银行仍可向世界征收铸币税，英国政府在国际货币体系中仍是领导角色。但其弊端是：维持战前兑换水平，英镑币值就被高估（其他国家的货币都贬值了），对英国的出口不利，不利经济恢复和解决高失业率问题，而且英国的黄金储备也会可能面临挤兑危机。

当时英国的经济学家凯恩斯（John Maynard Keynes）就极力反对恢复金本位，他主张直接放弃金本位，让英镑贬值。

▼图：凯恩斯认为“金本位已是野蛮的残留”。图片来源于：AZ Quotes。

而如果将英镑与黄金兑换比价一次性贬值调整（比如将1盎司黄金=3英镑17先令10.7便士，一次性调整为1盎司黄金=10英镑），那么对英国出口有利，利于战后恢复，但是英镑的信誉受损，从而动摇英国在国际货币秩序中的主导地位。

1920年，蒙塔古·诺曼（Montagu Norman）就任英格兰银行总裁（1920-1944年任总裁），成为当时全球最具影响力的金融人物。诺曼是坚定的金本位支持者，在他看来，英国的强势地位是奠基在黄金的基础之上的，他坚定认为英国恢复黄金-英镑兑换比价到战前水平，以此维护英镑的信誉，这与凯恩斯观点形成对立。

▼图：1929年，时任英格兰银行总裁的Montagu Norman登上《时代》（TIME）封面。在一战期间， Norman是英国政府的财务顾问，也是英格兰银行的职员，1917年他被任命为英格兰银行副总裁，1920年成为总裁。在他任总裁期间，英格兰银行经历了重大的内部变革，并成为实质性的英国中央银行，而英格兰银行是全球最早的中央银行，为各国央行体制参照的鼻祖。另外，在诺曼24年的任期内（从一战到二战），英国长期经济低迷，是英国经济史上最艰难的时期。由于巨大的影响力，他在1930年被冠以“欧洲货币的独裁者”。图片来源于：TIME周刊。

诺曼就任英格兰银行总裁后，就极力主张恢复金本位，到处游说、劝说，并多次在公共场合宣称，如果有需要，英国可以随着拿到英格兰银行换成黄金。

为了在英国以及在全球范围内重新恢复金本位，并保障其有效推行，诺曼构想出了一种新的金本位安排：金汇兑本位。金汇兑本位实际上是战前金本位（也称为“传统金币本位”或“古典金本位”）的“变异”版本。

货币试验

诺曼构想出的金汇兑本位，被一些经济学家认为是一次人类历史上的货币实验，因为它是一个大胆的创新，但前景却十分迷茫，一切需交给历史检验。

在1922年意大利热那亚召开的国际经济会议上，诺曼正式提出他的了“金汇兑本位”构想：由于黄金天然稀缺且在各国分配不均，一些国家的黄金储备量无法满足其超量发行纸币的兑换比价，那么，索性不如以一些强势货币（信誉好，能维持与黄金平价兑换的货币，如英镑）来代替黄金，作为外汇储备（也称“黄金外汇”，gold exchange）。这样构成一种“黄金+外汇”的双储备模式，即便没有足额黄金储备，储备外汇也可以，国际货币体系也能正常运转。

“外汇储备”的概念也是在1922年的热那亚会议上首次提出。

不过，一战已严重破坏了欧美各国之间的良好信任合作关系。一战前，以英国为主导各主要工业国在国际货币秩序问题上往往通力合作，共同稳定国际秩序。一战及战后，各国因战时矛盾、战争债务和战后赔款等问题存在分歧与争端，因而，战后各国在货币体系重建合作上很不顺利。

在当时的热那亚会议上，“金汇兑本位”并没有得到其他国家的认同（美国和法国官员都表达了反对意见）。不过后来还是逐渐被各国接受，因为在当时确实找不到更好解决方案。

1923年底，德国央行与英格兰银行达成协议，英格兰银行向德国央行提供一笔英镑贷款，而德国央行则以英镑为货币准备，发放的贷款以英镑计价。金汇兑本位制率先在德国得以试验性推行。

在一战后的货币体系重建中，英国始终扮演着领导人角色。而英国本身，在重返金本位的道路上，就十分不顺。从1918年1月英国的坎利夫委员会的报告提议恢复金本位，到1925年5月英国国王签署《1925年金本位法案》并生效，英国重返金本位历时七年之久。

作为英格兰银行的总裁，诺曼是推动英国议会和英国政府恢复金本位的核心人物。诺曼虽然也觉得金本位并不完美，但他认为，金本位是在当时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。

1924年11月，斯坦利·鲍德温（Stanley Baldwin，诺曼的好友）领导的保守党政府上台，并任命温斯顿·丘吉尔（Winston Churchill）为财政大臣，在诺曼长期的推动和游说之下，以及首相的压力之下，丘吉尔最终采用了诺曼的建议。

1925年4月，丘吉尔决定恢复战前的英镑黄金兑换比价，重回金本位，将英镑和美元的汇率恢复至1: 4.86金平价水平。英国议会不久后通过了《1925年金本位法案》（the Gold Standard Act of 1925）。5月14日，英国国王签署法案并生效。

▼图：时任英国财政大臣丘吉尔于1925年4月28日在英国议会发表的一份财政预算声明，在这份声明中，丘吉尔提出了要恢复金本位的决定。以下是声明的前两页。图片来源于：英国议会parliament.uk。

《1925年金本位法案》并未全部恢复旧制，而是对战前的金本位做了一些改造：英格兰银行的银行券仍然是法定的货币，但不能再兑换成金币（这意味着流通中以纸币为主，而金币将被收藏，逐渐退出流通，金币也不再能自由熔铸）；不过，银行会继续按照“1盎司黄金=3英镑17先令10.5便士”的兑换比价向需求者出售金块，金块的重量为400盎司（很明显金块并不适合流通，而仅适合被储藏）。

《1925年金本位法案》的这些规定意味着，黄金将不再会在人们手中流转相传，而是仅以一种“隐形守护者”身份，来维护货币流通秩序。英国新确立的金本位，实际上只一种弱化的金本位，是一种“黄金的熔铸、流通和兑换均受到限制的”金块本位制。

国际金块-金汇兑本位

20世纪20年代时，欧美主要国家相继都恢复金本位（非古典的金本位，而是金块-金汇兑本位）。英国（1925年5月）和法国（1928年6月）采用金块本位制，美国采用古典金本位（一战后立即恢复，金币可流通，美元可兑换金币），其他国家则是金汇兑本位制。

到1929年，全球49个国家正式或事实上加入了金汇兑本位，从而在全球范围确立了“金块-金汇兑本位制”共同构建的新国际货币体系。

▼图：一战后，国际金块-金汇兑本位制的确立（1919-1936）。制图丨格物·资本。数据来源：Golden Fetters: The Gold Standard and the Great Depression，Barry Eichengreen，详见参考资料。

此外，早在1919年6月（1922热那亚会议召开之前），美国就已经轻松地回归到金本位，主要因为一战期间，美国远离战火，经济不但未受影响，反而大发战争财，大量黄金从欧洲流到美国，战后也在继续流入美国，美国成为最大的黄金储备国，足够能维持纸币兑换。实际上，一战期间，美元保留了盯住黄金的汇率制度，只是暂停了纸币兑换黄金而已，战争刚结束，兑换就得以重启。美元的国际地位也因此快速上升，成为了许多国家汇率参照对象，与英镑比肩。

▼图：金块-金汇兑本位制的简化图。英镑、美元和法国法郎直接和黄金挂钩，可直接兑换黄金，而其他货币则与英镑挂钩。制图丨格物·资本。

1928-1929年时确立的 “金块-金汇兑本位”新国际货币体系有五大特点：

1. 各国国内不再流通金币（美国除外），以国家发行的纸币当作本位币流通，黄金从货币流通中退隐，在各主要工业国储备资产中，一部分是黄金，另一部分是外汇（如英镑、法郎、美元），黄金储备一般占30%-40%；

2. 实行金块本位或古典金本位的国家（英、法、美），黄金储备相对充足（到1929年时，美国黄金储备占全球官方储备的40%，居于首位，法国第二，英国第三），仍保持其纸币与黄金可兑换性，形成对国际金汇兑本位的核心支撑；

3. 各国纸币仍和黄金规定兑换比价（含金量），有的国家重新回到战前兑换水平（英国、德国），有的国家则调整了比价（法国调贬了法郎）；

4. 在汇率安排上，各国的纸币和英镑（或美元）挂钩，保持固定比价，并以储备大量外汇以干预汇率，保持汇率稳定，这是种一种间接的“金平价固定汇率制”；

5. 实现金汇兑本位的国家，居民只能将其本国纸币兑换成“黄金外汇”，而不能直接兑换黄金，不过，居民可拿这些外汇到国外兑换成黄金，黄金是最后的支付手段。

然而，一战后的“金块-金汇兑本位”和一战前的国际金本位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：战前稳定有序，而战后脆弱不堪。这是因为战前的金本位依赖于双重基础：黄金的官方承兑公信力和英国主导下的国际通力合作。而一战严重破坏了这两大基础。

所以，战后的“金块-金汇兑本位” 本身就建立在一个脆弱的、已被侵蚀的根基之上，它是一种弱化的金本位选择，是各国对金本位抱着幻想的一次货币实验！

历史证明，“金块-金汇兑本位”确实未能帮助国际货币体系重返战前的“黄金时代”， 反而使得国际金融体系更加脆弱、更加不稳定，从而为1929-1933年全球大萧条埋下隐患。而大萧条最终反过来给予了金本位一次毁灭性暴击！

提醒：后续还有“黄金货币帝国”文章系列更新，未完待续…

参考资料

《黄金简史》（The Power of Gold: The History of an Obsession），Peter L. Bernstein（美），黄磊 郑佩芸译，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，2008.8

《三百年沉浮——国际货币秩序的变迁》，朱雄兵，基金管理出版社，2010.8

《金色的羁绊：金本位与大萧条》（Golden Fetters: The Gold Standard and the Great Depression, 1919-1939），Barry Eichengreen（美），范千千 韩琼译，机械工业出版社 ，2015.11

英格兰银行的金本位政策研究（1918-1939年），张勇，南京大学硕士论文，2014.5

国际货币体系的百年变迁和远瞻，钟伟，国际金融研究，2001.4

固定汇率、经济危机与流动性陷阱——以历史的视角看希腊危机，匡桦，国际金融研究，2012年第8期（50-58页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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